柠南

在写了……

【JOJOLION】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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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艘蓝色的船。船身大约有一百米长,侧面涂成深色的蓝,底部红色的载重线稳稳地停在波浪上方。月光下漆黑的海水像是少女掬起一捧水一样,温顺地包围着大船。大船行驶得安静,船的上半身大多是刀削般的平坦,仅有的那白色的、几层楼高的结构,也就是船员们活动的唯一场所,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在月光的映耀下,洁白得仿佛航海士全新的水手服。

吉良吉影坐靠在床上看书,床头柜上昏沉的暖色台灯把书页染成怀旧的黄色。小小的圆形舷窗勉强映入一巴掌大的月光,窗上细小的纹路在月光中清晰可见,但除此之外只有模糊不清的黑暗。屋内也是同样,月光不能渗透进房间里,除了吉良身旁的台灯,这里没有其他光源,蒙蒙的全是灰色。

吉良正在读的是《凡尔赛的玫瑰》,漫画精装本,第九卷。他平时不看漫画。但是十个月前,在他的母亲还没有搬到医院的时候,她把这本书交到了他的手里;不,准确地说,她以为交到了自己的儿子手里,但实际上她把它交到了仗世文,这个她十年前救过命,却也十年没有再见到的男孩手里。她唤他作自己儿子的名字,吉影,却让一直站在一旁的她真正的儿子,为“吉影”念书,念那本《凡尔赛的玫瑰》。

吉良翻过一页。他在前一页已经停留了5分钟,连人物头发上些微的网点瑕疵都刻在脑海里了。新翻的这页他没看多久,思绪就游走于书页之外,漂亮的手从书侧移到书页上。他望了望那漆黑的、空无一物的舷窗,像是在确认时间似的,然后合上漫画、在原来的位置放好,就拉灭了灯。

失去了光源,房间瞬间变得黑沉沉的。他闭着眼睛,慢慢把身子缩进暖和的被子里。等他的头沾上枕头有一会了,突然走廊的光猛地直射进来,他皱了皱眉,悉悉索索地翻了个身。房间门嘎吱一声,伴随着大刺刺的脚步,直射进来的光线消失了一半——被来人的影子遮住了。

“医生?吉良医生?睡了吗?”门口的人用气声问道。吉良没有回答,他知道那人是来邀请他打牌去的。海上的娱乐活动不过这些,他偶尔也会到游戏室和他们玩玩,打个牌、赌个博,小赢他们几把。他总是赢多输少。但是今天他没有这个心情。

来人见他没有回应,便关上门离开了,房间回归了黑暗。吉良皱着的眉舒缓开,身子慢慢地放缓。他的睡眠总是规律的,没有什么会让他失眠,他刚刚还喝了一杯热牛奶,身体很暖和。他很快就能睡着。

然而,似乎是诚心的,还没过去几分钟,在他的意识还半是清醒的时候,他放在床头的手机震了两下,屏幕上发出幽幽的光。吉良嘟哝两声,摸索着把手机拿进被子里。

他睡觉的时候本来都会关闭手机。这是当然,他不喜欢睡眠被打扰;在船上,距离陆地15海里之外都没有信号,他似乎没有必要这么做,但他仍然习惯性地关机。可是现在不一样。他现在正希望着,期盼着手机的信号,即使它会打扰他的睡眠。那信号更重要,它不仅通知他到达陆地15海里以内了,更让他知道他牵挂着的那颗果实的情况。

这不是正常的。对吉良来说,船是否靠近陆地了,他一点都不关心,就算这船不靠岸、在海上漂个十年二十年,他也无所谓。本该是这样的。

吉良从小憧憬着大海。他初中时就立下了当船医的理想,因为他喜欢大海,也喜欢自己的医生母亲。他也顺利实现了自己的愿望,那出色的大脑没有实现不了的心愿。第一次航行,他连吐了三天,喝水也吐,吃饭也吐,周围人没怎么照顾他,他自己就是医生,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另一名船医摸摸他的背——他觉得更恶心了,他有些洁癖——说,都这样,过两天就习惯了。

那个时候的他都没有希望“上岸”。但是最近,他却总是心不在焉,视线停留在海上的时间越来越短,停留在那完全不可见的陆地的时间越来越长。

吉良眯着眼凑近手机,手机上的荧光映在他的脸上,惨白中带点蓝。屏幕上是一条简讯,发件人是仗世文。空条仗世文,他写的备注是全名。

「吉良先生是后天下午五点上岸吗?荷莉女士的病情还算稳定,我上周去看望了她,没有太严重的恶化。另,那个东西状态很好。」

吉良没有回复,把手机放回床头柜。这回他可以安心睡觉了。



船靠岸后卸了很久的货。吉良最不喜欢的便是这个过程,倒不是他讨厌等待,或者多么期待上岸,而是这个过程是海洋和陆地的分界线最暧昧不清的时候。他有点强迫症,衣服要叠得整整齐齐,食物要规规矩矩垒在橱柜里,连那些抽象的概念,他都要把界限划分得清清楚楚。船靠岸之后到底算是海上还是陆上?它既漂在海上,又同时被陆地牢牢拴住;要是松开缆绳,船就又属于海洋了,但若是不放它走,那它永远都被陆地占据。

真是讨厌的过程。吉良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透过舷窗看向外面,他能够从船员的数量估计还需要多长时间。杜王町是个小港口,人流量不大,除了忙着下货的船员——他们的制服显而易见——就没有什么其他人了。吉良看见海浪扑在码头又慢慢退回去,木质的码头边缘常年浸水,靠下的地方颜色很深,就好像从里到外都湿了个透一样。然而上面的部分又是干燥的。真是令人讨厌,他心想。他把床头柜上的《凡尔赛的玫瑰》放在行李箱里预留好的角落,手机滑进兜里,箱子合上一提,箱子的滚轮在木质的地板上滚动,伴随着房门关上的声音,房间便恢复了之前空无一人的模样。

吉良上岸后和之前四个月的室友——另一位船医,以及一些熟悉的船员打了招呼,就往自己的公寓走。路过家附近的小超市,他顺便买了几个橘子,用棕色的牛皮纸袋提着,另一只手拉着行李箱,行李箱在公寓前的小路上发出咯咯的声音,声音一直持续到公寓的门口。他已经在船上工作了四个月,也就是四个月没回家了。四个月没见的公寓还是那个样子,混杂着一点熟悉的陌生感。他在自家门前停下来,打算放下那袋橘子,掏出钥匙开门。

但还没等他动作,他家的门自己打开了。那袋橘子还挂在他的手上,大门打开的那短短一秒,他想起来了,五个月前,在他这次出海之前,他把自家的备用钥匙放在了门框上。他之前是不会这么做的,他从没忘带钥匙出过门;这把备用钥匙,是给空条仗世文准备的。虽然他们才认识一年,不算他出海的时间的话,都不到四个月。

大门完全打开,那认识不超过四个月的仗世文就站在门边。他还穿着那件网格毛衣,不知该说是时尚还是老土的发型也没什么变化,有些忧郁的脸上带了点不太明显的笑容。他说:“吉良先生,你回来了啊。”

吉良之前从没觉得四个月时间很长。但现在看来,他待在船上的时间,长到足以让他忘记一些事情。

吉良点点头,应了一声“你来了啊”,而不是“我回来了”,一声不吭地把那袋橘子递了过去。仗世文“诶”了一下,但没继续问话,接过橘子,边说着“辛苦了”边把吉良让了进来,然后离开门厅走向屋子里面。

是去厨房放橘子了。吉良带上门,在门厅换鞋。仗世文知道他的强迫症,他没有把橘子随便放在鞋柜上,就是因为不能忍受这种不规矩的行为。屋内传来壁橱打开的声音,吉良知道那是仗世文正从壁橱拿出塑料盒来装橘子。吉良对分类的要求很严苛,不同的水果用不同的透明塑料盒装着,他倒是没有给那些盒子贴标签——像那些装指甲的罐子似的——因为他只会买固定的几种水果,所以用大小就能区分开。自己的习惯很是繁琐,吉良心知肚明,但是仗世文却做得那么自然,仿佛对他麻烦的习惯习以为常。

明明才相处不到四个月。

他换好鞋的时候,仗世文似乎也放好了橘子。厨房那边传来清新和辛辣混合的香气,还有米饭的味道,仗世文的声音就被裹在这些热腾腾的气味中,他说:“我做了晚饭。时间刚刚好,吉良先生也饿了吧。”

吉良这才有了从海洋回到陆地的实感。



仗世文做饭很好吃。吉良上一次吃他做的饭还是四个月之前,临出航的那天。仗世文是学农的,也不知道是他个人的特质,还是学农的影响,他总能抓住各种食材最吸引人的特点,在保留这些独具一格的特点的同时,让它们彻底融合在一起。

清甜的米饭,嫩绿的豌豆,夹杂在豌豆中间深绿的油麦菜,还有烧得刚刚好的鸡肉,浇上稠绿的酱汁——大概是绿咖喱。旁边的小碟里是一些生鱼子和生三文鱼片,没有挤芥末,筷子旁边放了一管吉良爱吃的那款芥末。

吉良还没拿起筷子,就先拿起那管芥末,在米饭上出一道道绿色的线条。仗世文在对面看着,很明显吞了一口唾沫,喉结下沉再恢复原位,他张了张嘴,表情复杂:“吉良先生……的吃法,无论看几次都那么奇妙。”

吉良不置可否,继续在米饭上铺芥末:“你也可以试试啊。”他指了指仗世文碟子里的芥末,那团芥末是挤在生鱼片上的,几片鱼片上才分到一小点,十分正常的用量。

仗世文的脸扭曲了。但他似乎真的在考虑要不要尝试一下,停顿了好一会才说:“还是算了吧……”。吉良也没打算强迫他,随口道:“这样啊。”

大学生似乎松了口气。吉良挤完芥末就拿起筷子准备吃饭,视线在三文鱼和豌豆中飘移的时候,不经意地扫过这中间的仗世文,却正好迎上对方的目光。目光相接不到一会仗世文就避开来,然后像是突然萌生了对豌豆浓烈的爱意,“刷”地拿起筷子就开始铲豌豆,一次,两次……就像精卫填海,不过是反过来,要把石块一下一下叼出去。

四个月没见了,再说他们也没多熟,大学生看起来有点紧张。吉良放下那片三文鱼,从旁边的餐具盒拿了一把勺,直接帮他插进豌豆里。

“我明天去医院看妈妈。你也过去吗?”吉良说。

仗世文拿勺的手顿了一下,连带着的还有他那句刚到嘴边的“谢谢”。他看了看吉良,吉良已经夹着三文鱼,就着鱼子和米饭在吃了,他才摸上了勺,挖了一大块豌豆。“当然!我明天下午和晚上都没课。您准备晚上去对吧?”

“啊。她晚上比较清醒。”

晚上比较清醒。吃饭前仗世文和吉良简略讲了荷莉的情况,四个月过去了,她的病情虽然没有严重的恶化,但是,四个月啊,四个月的时间,她恐怕晚上也不会那么清醒了。每次仗世文去看望她,她总是亲昵地拍拍他的脖子——她以为那是他的脸——叫他作吉影,有的时候还问他为什么不换帽子了,他不是每个月都会换一顶的吗。

仗世文随便应了一声,就抿起了嘴唇,没有再回话。倒不如说他没能再回话,他也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啊。吉良看到他的样子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仗世文虽然心理成熟,但也才19岁,没可能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那么好的。吉良心里清楚,自己的母亲在医院得到的治疗根本没有实质性的作用,只是尽可能地拖延,对,拖延到他们能够完全治好她的时候。这事情的关键,并不是母亲的病情,而是那个果实,只要能够拿到果实,不论病情恶化到什么程度,都还有救。

“那个东西,还有多久能收获?”于是吉良问。

仗世文紧绷的唇马上松开了,像是在岸边挣扎了一个小时,终于回归大海的鱼似的。他连想都不需要想,他太熟悉了,洛卡卡卡的情况他比自己的年龄还清楚。

“还有六个月,”仗世文说,“刚才也给您看了照片,已经长出花骨朵了。最终能收获几个还不确定,但是至少能保证一个。看花骨朵的形状,还有内里的结构,它大概是……”

仗世文说了一些农业的专有名词,吉良没有听懂,总之结论是六个月,从现在到开花还有四个月,花谢到结果还有两个月。六个月啊,吉良算了算自己工作的时间,下一次上船是一个半月之后,那么到收成的时候,他勉强能够赶回来。

仗世文对农业的了解帮了吉良的大忙。他自己连嫁接都不知道,更别提什么花的结构,花期的长短了。要是没有仗世文,他都想不到要去偷洛卡卡卡的枝条,更别说像现在这样培育洛卡卡卡,甚至像仗世文说的那样,果实“要多少有多少”了。

当初吉良找上仗世文也是看中了他的农业背景,当然还有他替身使者的能力,以及与吉良和荷莉的一面之缘。不过这仍然是巨大的冒险,暴露出自己对洛卡卡卡的了解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但是当时的吉良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而在仗世文拆穿了吉良的掩饰,说出“请您对我下任何命令”的时候,吉良第一次感到一个词都说不出来,不,是一个词都不需要说;那是从他母亲病倒之后,甚至在他母亲没有生病的时候,他都从未体会到的,安心感。

吉良习惯了一个人承担一切。他的父亲在他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忙得顾不上家,妹妹还太年幼。他本可以交到一些朋友,他是个医生,医术也高明,但是他的性格很糟糕,说好听点是我行我素,说不好听点是唯我独尊,再加上那些奇怪的癖好,他并没有什么谈得来的朋友。大学毕业的时候他选择成为船医,他的同学们都非常震惊,他可是年级第三名啊——虽然这是他故意把前两位让出去的结果——怎么说也得去一个著名的医院,像他母亲那样,而不是去一个一年半月着不了港的船上,当一个一年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孤独地在海上漂流的船医。

但是他无所谓。他不怕孤独,甚至喜欢孤独。他喜欢那孤独宽阔的海洋,他不喜欢那吵闹的、强硬地在人与人之间建立联系的陆地。他当然是爱他的母亲和妹妹的,这点不假;但就像他的母亲把对他的爱分了一大半给她的病人一样,他也没必要每时每刻都与她们保持百分之百的联系,他们才不会像那被巨大而牢固的经脉联系在一起,无法挣脱的东方家似的。

不过现在……在海上的时候,他越发地想念陆地。陆上有他的母亲,已经认不得他,但仍然爱他,他也爱她的母亲;还有和他一起栽培洛卡卡卡的果实,得到了他母亲的一份爱,也无保留地将自己的那份爱献给他母亲的仗世文。在母亲病倒、在认识仗世文之前,他完全不会想到,自己原来那么看重这份联系,但他也许早就在渴望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他就已经随着海洋漂流而去,离陆地越来越远。



吉良几番阻拦,仗世文还是执意洗了碗。吉良只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正播着无聊的新闻,播音员一板一眼的声音令人昏昏欲睡,厨房里水流冲洗发出刷刷声,锅碗碟轻碰在一起产生好听的声音,这似乎有一种家庭生活的氛围。吉良并不确定,因为他并没有很多家庭生活的体验。母亲的工作太忙了,童年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和妹妹两人一起生活,就算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一个电话母亲就又被叫走了。

“吉良先生?”厨房那边刷着炖锅的仗世文唤道,声音不大,堪堪盖住水流声和电视的声音。吉良的视线从无聊的电视节目挪开,落在仗世文身上,大学生背对着他,正把一个洗好的碟子放回架子上。

“怎么了?”吉良懒散地看着对方的背影。大学生的身材和他自己类似,都是瘦高苗条的,不过气质和他完全不同。吉良是一板一眼的,他的房间里只有水手服,不同款式的水手服;仗世文就不同,他身上的毛衣似乎是前几年的潮款,发型也很特别,虽然吉良不太能理解这种审美,但应该算是时尚的。果然不一样,吉良有一搭没有搭地想,这果然不是家庭生活的氛围。

仗世文手上的工作没有停下来,他没有马上回答,吉良思绪飘忽的期间,他只是默默刷他的碗。等吉良回过神来,他才开了口,像是闲聊似地,继续说道。

“您之前说过的,海之人和陆之人,是什么意思?”

吉良皱了下眉头,他可没和仗世文提过这些。仗世文补充说:“就是刚见面的时候……啊,那个时候您还不认识我吧,我听见您在问一个人,‘你是海之人还是陆之人’。”

吉良随即就想了起来,那是刚遇到仗世文的时候,他正好碰到了那个讨厌的笹目樱二郎,于是顺手教训了他一顿。那段单方面的谈话中,确实包含了对对方海之人还是陆之人的质问。

“你还记得啊?”吉良有点惊讶。毕竟那个时候他对仗世文来说只是个刚好进店的随便什么人,当然仗世文对他来说也是一样。不过惊讶也仅限于此了,吉良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没有什么,”他说,“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是吗?可是那个回答不上的人见到您就落荒而逃了……”仗世文说。

连这些都记得,吉良有些兴趣了,那么仗世文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个用莫名其妙的言论威胁路人的狠角色咯?吉良放松自己倚在沙发靠背上,这可有点意思,他想。“是啊。那家伙是个冲浪手。我并不是说冲浪手有什么问题,而是他明明是冲浪手,却不区分自己到底是属于海洋的,还是属于陆地的。在陆上打工,却在海上冲浪,这种逾越边界线的行为,很令人讨厌吧?界限一定要搞清楚。我对他解释了很多,可那家伙还是没意识到这事的重要性,模模糊糊的,一点都不像个男人。于是我就教训了他。”

“所以他见到您就逃跑了?”

“并不是,”吉良仰起头,头枕在沙发靠背的棱角上,“他并不是见了我才逃跑,而是因为‘没有搞清楚自己属于哪边’才逃跑。”

“逾越了边界线啊……”仗世文小声嘀咕。他已经洗完碗收拾好操作台了,吉良瞄了一眼他整理过的厨房,非常有秩序,甚至和吉良自己整理的差不多。仗世文擦干手就走了过来,沙发只有一架,吉良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了块地方给他。仗世文就坐在吉良的旁边,距离不过二十公分。

吉良这个人有点洁癖。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也不喜欢碰别人碰过的东西,更讨厌肢体接触。但是仗世文已经在他的屋子里待过很长的时间了。他坐过他的沙发,用过他的炒锅炖锅、碗和碟子、刀叉和筷子,摸过他的门把手,借用过他的厕所和浴室。他们之间倒是没有过肢体接触,不过仗世文现在就坐在吉良旁边极近的位置,吉良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身上的热量和气息,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浑身散发出的那种气场,仗世文比同龄人忧郁了一些,气场没有那么张扬。

仗世文现在手指撑在下巴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还是那个海之人和陆之人的问题吗?他这么重视这个问题?这确实是好的,但是他在思考什么?吉良知道,仗世文这样聪明又敏感的人,听了刚才自己那一番话,不可能不清楚这两个概念的意思,也不可能分不清自己的所属。那他到底在思考什么?

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吉良正这么想着,仗世文开口了。他仍然没有看吉良,视线垂在白色钢制的茶几上,脸上的表情有着不属于19岁大学生的成熟和忧郁。他开口说:“我小时候……本来是憧憬海洋的。”

小时候,仗世文的妈妈经常带他到杜王町的海边。他戴上游泳圈,拿着塑胶小鸭子,不断地靠近海水,他的妈妈就躺在沙滩上,看着蓝天,但绝不会看向小仗世文,就那样,放空待上一天。

小孩子大概对海洋有天然的亲近感,航海是很多孩子的理想。

“但是,没有哪个溺水差点死掉的人不怕海的,对吧。”仗世文笑了笑,他转过头去看吉良,那忧郁的脸上又有了点19岁大学生的天真浪漫。吉良没有说话,他当然记得那次事故,急诊的当班医生正是他的母亲荷莉,小仗世文的血栓还是吉良出手清理的。

“我现在还有点怕海,啊,游泳还是会的,只是,怎么说呢,比起去亲近海洋,我还是更倾向于在陆地上生活。但是,这其实是一种妥协,我因为‘怕海’才在陆地生活,而不是自己‘选择’在陆地生活。所以看到吉良先生您的生活状态,我……很羡慕。不,应该说是……佩服。”

“我之前的生活很平淡,平时在学校学习,周末就在便利店打工,很无聊对吧。但是我却从没有一天觉得安稳。认识了吉良先生您之后,经历了那么多事,我的生活本应变得忐忑不安的,可是,有您和荷莉女士在,我却觉得安稳了,这是从未有过的。我才开始这么觉得,啊,自己果然还是个在陆地的人,不是因为怕海,妥协地缩在陆地的人,而是‘属于’陆地的人。”

“大概因为吉良先生是海那边的人吧。”

大学生还是看着茶几,只不过刚才在看第一层,现在看着茶几的第二层。“很莫名其妙对吧”,仗世文继续说,“但是吉良先生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想着怎么着都要说出来……”

吉良却完全没有觉得莫名其妙。要说莫名其妙,他教训笹目樱二郎的理由才是莫名其妙。相反地,他完全能理解仗世文所说的,不是从仗世文的角度,而是从他自己的角度,他心里还未成形的想法和仗世文的一模一样,仗世文说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从他内心的深处发出的。只不过表达的形式不一样,如果是他自己,外部的表达可能完全相反。但除此之外,他对他的那番话完全感同身受。

于是他站起身,像是想对仗世文说些什么,但他说不出来,他有很多感情在翻腾,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像刚认识仗世文、听到仗世文那句“请您对我下任何命令”的时候一样,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仗世文在沙发上抬起头看他,表情有些疑惑。但很快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也跳了起来,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该回家了,又像是说了些不好意思的话要逃走一样,道着歉,拿起自己的书包就往外走。

“等等!”吉良喊。明明没几步的距离,他却用上“喊”了。他平时明明一直是轻言细语的。仗世文僵硬地停住了,没有回头,吉良快步走过去,挡在仗世文前面。

仗世文别着头没有看他。吉良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平时的交流大抵限于洛卡卡卡和荷莉的病情,吉良天生具有冷淡的气质,仗世文也并不追求更进一步的关系性。他们一直是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似乎轻轻松松就能完全切断联系。而现在,突然间,仗世文逾越了边界线。

——但是,并不是这样的。吉良不会和别人谈及他母亲的病情,仗世文也不会那么真挚地和别人交往。

“谢谢你。”吉良说。

仗世文的眉梢上扬。他似乎没想到吉良会这么说,甚至没想到吉良会回应他刚才乱七八糟的一通话。吉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似乎只是平常买完东西向店员道谢那样。可是不一样,那不是像气球一样空虚的、不知要飘到哪里的“空心”,而是“实心”的,像锁一样厚重的实心。

于是仗世文转过头,像是惊讶,又像是欣喜,仿佛小孩子努力很久最后得到了表扬一样,一直撇向一边的视线终于和吉良的目光交汇。吉良看着他,像是要完全包容他那终于不再看向别处的目光一样,慢慢地,放轻了声音,他又说:“能认识你真是太好了,仗世文。”



仗世文在楼下冲吉良挥手告别。吉良从阳台上看下去,也冲他挥了挥手,大学生就笑了一下,回过头向着夕阳离开了。仗世文的身影逐渐看不到了,吉良从阳台回到客厅,坐回沙发上。对面的电视早就播完了新闻,现在在播棒球比赛,加油助威声此起彼伏,嘈杂得好像房间就在体育场里面一样。吉良走上前关掉电视,却发现电视柜上,仗世文的笔袋安安静静地躺着。

这家伙终于有点19岁小鬼的样子了。吉良的嘴角泛起不自觉的笑意,他拿起笔袋,装进自己的背包。

明天还会见面的,到时候直接还给他吧。



接近两个月的休假很快便结束了。船就要出港,吉良拉着箱子,箱子的滚轮在木质的码头上发出咔咔的声音。仗世文今天有课过不来,这孩子昨天遗憾得甚至有点沮丧了,但是吉良并不想让他来送自己,搞得跟生死离别似的。

吉良的同事们过来和他打招呼。又要一起度过四个月的室友船医,那些熟识的水手们,他们一个个打完招呼就跳上船,干脆利落,不带一点留恋,不一会就全都不见了。大船的货物早就装完了,现在漂在水上,水面不稳,波浪一波波打在深蓝的船底,它看上去像是在缓缓浮动。这艘船不久会漂到遥远的地方,再漂流回来。拴着船的缆绳随着船体一起上下浮动,就好像要和船一起漂流一样,甚至整个陆地都仿佛通过这一根缆绳,要随着船一起漂流了似的。

吉良也要和它们一起,不是他自己,而是和那艘船,那栓船的缆绳,还有那相连的大陆,一起漂流了。不过不是无止无尽的漂流,四个月后,他就要回来了。洛卡卡卡的果实那个时候也会结果。等他这次出海回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不,是会变得更好。

他最后看了一眼杜王町,他所爱的母亲和妹妹,以及得到他的母亲一份爱的仗世文所在的小镇。然后,他登上了货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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